自然
护林员的儿子
容皿专业号 | 2011-9-4
 

护林员的儿子

容皿

 

阿宁,该起身啦,你看你看,几晏了,都八点钟啦。星期六的早上,七点半刚过,母亲就从厨房后面啊啊地喊过来。

阿宁照例会应一声哦,应声的同时眼睛睁开了,懒懒地翻了一下身,又不声不吭地眯眼。阿宁实际上并没有再睡,他只是懒得起床,星期六睡睡懒觉伸懒腰,谁家孩子不这样。

只眯了那么一会儿,母亲的叫喊声又传了过来。阿宁记得母亲是第四次叫了,这一次比任何一次的声音都要大,准确的说不是叫喊是骂人了。

你个死崽,还不动啊?我还没见过这么懒的崽儿!我看你这个死崽想挨火撩棍啊!

紧接着,阿宁听到了噔噔噔的脚步声。母亲肯定故意把脚步声顿得震天响,要给自己造势,也想吓吓阿宁。阿宁毫不在乎地把双手从毛巾被里伸出来,正式地伸了伸懒腰,他要做个样子给母亲看,我这不正起床哪。

噔,噔,噔,母亲眼爆爆地来到床面前,恶煞般的像要吃人一样,乌黑的撩火棍在阿宁眼前晃了一下,紧接着就在床沿上重重一击,啪的一声,把阿宁吓得心惊肉跳,缩成一团,这一棍如果真的打在身上那得要命。

母亲嘴里骂,你个死崽,喊你几多次了,我看你是想死了啊!骂着的同时举起撩火棍向阿宁横扫过来。

刚才那一棍是吓唬,这一棍不是,是真打。这一闪念,把阿宁吓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阿宁慌忙中把毛巾被向母亲甩过去,一轱辘地从另一边溜下了床铺,就穿着裤衩,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屋,溜到门口外面躲着去了。背后,一声嘣响,惊天动地,撩火棍打在了蚊帐架上。

母亲骂骂咧咧,追出门口,手拿着撩火棍,直指远远地站在分场院子外面的阿宁大骂,千刀万剐的你个犸猴,懒得像南蛇。你以为你还小啊,十三岁了啊六年级啦,你看你,丑不丑。全分场的人都看得见,有谁像你啊!

母亲知道她追不着阿宁。阿宁像泥鳅一样滑,像猴子一样精。她就站在门口骂,她有她的武器。

全分场的人,手上正在做着活儿的,喂鸡喂鸭喂猪的,正在厨房吃早餐的,或者星期六起来了没有事做正在看早电视的,或者像阿宁刚才那样赖床的,一听就知道有好戏,都丢下手上的活儿事儿,或者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拿双筷子,或者像阿宁一样只穿裤衩,急匆匆地移步到门口来,生怕出来迟了演出结束了错过一个看好戏的机会。看就算了,却要参与其中,只见大家指指点点,这边劝说母亲,那边叫教阿宁怎样怎样不要让母亲生气。一时间,分场院子热热闹闹,乱哄哄叫喊声传出山外。

阿宁见阿生捂着嘴偷笑,心里有气,就咬牙切齿地眼爆爆地怒视着他,手指着阿生,恐吓他。阿生母亲见阿宁手指着自家,知道跟自己儿子有关,低头见阿生躲在身后,抄手抓住阿生右手,狠狠地在阿生的屁股上扇了两巴掌。

这两巴掌足够响亮,全院子的人都听到了,大家轰的全笑了。阿生不敢哭,却还是躲在他母亲的身后,怕大家看见他。

阿宁母亲没有中断演出,她还在骂,把阿宁骂的体无完肤。终于,她骂够了,也许是骂累了,她转身回到屋里去了。她总不可能长时间跟儿子耗,骂也骂了,气也出了,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猪要喂,鸡也要喂,菜要淋水,最后还得打了晏饭到自家承包的山上去,打理自家的林地。

好心的阿婶阿婆过来叫阿宁回家去,免得母亲脾气再起。阿宁说,不。

阿婶阿婆说,哎呀呀,你这个崽儿,硬颈做什么呢?回去帮阿妈做做事阿妈心就软了凉了,她心一落就不会骂你打你了,说着就这个拉手那个推背。阿宁扭扭捏捏,却让阿婶阿婆拉着推着来到了自家屋里。阿婶阿婆来到厨房见阿宁母亲,帮着她说教阿宁,让她消气,说,他阿妈,做女人谁容易了,谁不这样巴巴卑卑,还得生,还得活不是?骂骂消消气就得了,要真打打中命脉就不得了。崽儿是你的崽儿,一时来气,把崽儿打废打残了,心痛的最后还不是你自己?

阿婶阿婆是找一个台阶给母亲下。

母亲却不领情,说,打废打残打死了好,算当我没生过,眼不见倒清静。

阿婶阿婆说,话可不能这样讲,定静下来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是戏总有收场的时候,尴尬也好,别扭也好,不论满意不满意都要收场。这样热闹的场面有时候一天演好几场,你劝我我劝你,真打的不多。

太阳还没有从东山上冒出来,炮台上分场还笼罩在东山的阴影里,袅袅炊烟弥漫着。热闹了一阵的炮台上分场慢慢地又静了来,偶尔,一声狗吠,偶尔,一声鸡啼。

炮台山分场有五十多个职工二十多户人家,像一个小小的村落。跟当地村落不同的是房子都一个样子,红砖绿瓦,房子围成一圈,中间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陌生人搭车从分场的旁边经过,如果没注意到路边那块“炮台山分场”的牌子,年纪大的会以为这里曾是一个当年农业学大寨的样板村。

寻常的日子里,炮台山分场早上和傍晚有些儿的人气,大白天里却难得见到人影,大多数情况下总是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住一样。分场有三位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一位老太太,两位老爷爷,没事时他们坐在屋檐下或者树下打瞌睡,什么原因让他们跳醒过来时也只是懒懒地长长地哎呀一声,打着哈欠,没话找话要说几句的兴致都没有,说也只是说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到了星期六星期日,健壮的劳动力也还得在山上劳作,炮台山分场的院子里多了八九个学龄孩子的喧闹声。

当然,炮台山分场大白天里也不总是静悄悄的,也有热闹的时候。每年的五一节,国庆节,元旦以及春节期间,分场组织一些大家喜闻乐见的活动,大家终于有理由歇一歇,聚在一起乐一乐了。再就是,一些炮台山分场职工取了当地土人的女儿做媳妇,就把当地的风俗习惯带到分场来。当地土人每个月都有节日,好像是变着法儿大吃大喝,别的不说,吃喝总是容易传染的。人家吃了喝了,自己不可能看人家吃喝。有了节日分场里就会热热闹闹的了。

因为闹了别扭,吃早餐的时候,阿宁和母亲谁也不说话。母亲的一肚子气还没全消,眼球球得好像要把人生吞活剥。阿宁呢,也不敢抬头看母亲,免得母亲又恶言恶语。

母亲吃了早餐,用手背擦擦嘴巴,见擦嘴巴的手背带有碎米饭油水,将就在侧边衣襟搓几下,把碎米粒和油水擦去。然后从碗柜里取了两个饭盒装晏饭,她自己一个,阿宁一个。装了晏饭,母亲又取了一些油盐酱醋和日用品用一个塑料袋装了,连同装有晏饭的饭盒一起塞到一个鼓鼓的背囊里。背囊里事先装了十几斤米,提起来很沉。做完了这些,她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交给阿宁,又交代一些事项。阿宁正低头吃饭,胆怯,不敢抬头看母亲,嚼着满嘴米饭嗯嗯应着。母亲说话时仍然没好气,瞪着阿宁看,提高了声音说,都听清楚了么?阿宁仍然不敢抬头,也大了声回答母亲,清楚啦。半口米饭竟跟着唰地喷出来。母亲咧嘴龇牙,想骂,最终什么也没有骂出口。母亲悻悻地走开,拿了自己的饭盒,扛了锄头拿了勾刀出了门,上山去了。

对面山上,有他们家承包的一片林地。

母亲一走,阿宁就磨磨蹭蹭起来。他嘴里含着一口米饭,久不久嘴巴才动一下,眼呆呆的出神地看着什么。厨房乌黑,没什么看的,阿宁仍然呆呆地看,他眼瞪着一个地方。慢慢地,阿宁从被烟火熏黑的墙壁上看出了一把手枪的样子来,看着看着,居然还在旁边看出了一个动物图案,很像一头在山上奔跑的动物。像什么呢?他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种动物,这种动物叫什么,他一下子想不起来。过一会儿,一个莫名的联想使他想起来了,那动物叫黄猄,父亲是这么说的。父亲描述黄猄形象就像这个图案,黄猄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父亲总爱说,黄猄走旧路。阿宁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爱说黄猄走旧路这句话。父亲说,人只要守在黄猄原来走过的路边上躲着等就可以捉到它。父亲说的跟昨日课堂上老师说的一个成语很像,老师说一个寓言,这个寓言就是守株待兔,什么叫做守株待兔?老师一解释下来,阿宁就想起了父亲的工作,父亲常年住在山上,父亲就像守株待兔,父亲是明着守,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守。父亲守什么,阿宁不知道,但是,阿宁知道父亲不是守株待兔。可惜,父亲说,三十多年了,再也没有见过黄猄了,也许黄猄早已经灭绝了。阿宁说,黄猄真戆,干吗要走旧路,让人守株待兔。父亲笑,说,人也戆,人没精到哪里去,没有路的地方人也不走。

忽然,天井明亮了,太阳热辣辣地照进天井来。鸡笼里大公鸡抖翅膀,沙沙响,好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伸长脖子,鸡冠从鸡笼缝间伸出来,鲜红鲜红,接着就是喔喔──喔,喔喔——喔,抑扬顿挫,很有力度。

大人们都上了山,分场院子里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一时安安静静,很不真实,少了嘈闹的声音。

吃饱饭,阿宁收拾饭桌,把饭桌上的菜盖好,把碗筷哐啷扔进洗碗盆。然后,把厨房后门打开,转身走到天井来,再把鸡笼打开。二十多只鸡一窝蜂似的,咯咯地飞下来,从厨房后门窜出去,兴奋得一路煽动翅膀一路咯咯叫。大公鸡慢吞吞,最后才跳下来,迈着优雅的猫步,一摇一摆的。伏在鸡窝里的母鸡忍不住,谷谷谷,也张开翅膀从鸡窝里跳出来,一路飞窜,也想跟着鸡群窜出后门去,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唧唧叫,母鸡发现小鸡给拉下了,只好转回来在鸡窝旁转圈子,谷谷谷地想叫小鸡跳下来。小鸡太小跳不出鸡窝,阿宁只好伸出手把小鸡拨出鸡窝。母鸡大概以为阿宁危害小鸡,飞过来狠狠地在阿宁的手上啄了一口,阿宁哎哟一声,咬牙切齿,给了母鸡一脚,把母鸡踢出几米远,母鸡又飞转回来在阿宁的前面转来转去示威,谷谷叫。阿宁懒得理它,从旁边拿了扫把把鸡窝里的小鸡拨出来。跳到地上的小鸡都很兴奋,跟着母鸡一路奔出后门去了。

做完了母亲交代的事情,阿宁把背囊背起,从门角拿了草帽就出了门。

出得门来,阿宁见何生门前围了七八个小孩,孩子们指指点点,说着什么。阿宁好奇,走过去看。阿生见阿宁走过来,身子一闪溜了。阿宁懒得理他。

原来,何生门口的屋檐下挂着一张兽皮,斜斜的太阳晒着兽皮,泛着一丝丝的红光。兽皮是湿的,是新剥的兽皮,还黏着血丝。兽皮边沿卷着,有灰黑色的斑纹。阿宁弄不清是什么野兽,问旁边的小孩,孩子们争着告诉他,说这是一只猫狸,大人说很少见到这么大的猫狸了。原来,昨晚二更天刚过,半睡半醒的何生听到自家鸡笼里鸡咯咯乱叫,以为是有贼偷鸡,他轻手轻脚爬起来,从门角抓了一根木棒,悄悄地打开房门往天井看,没有发现偷鸡的贼,倒发现一只黑糊糊的野兽。何生揣摩是什么动物的时候,这只野兽好像也听到了响动,发现不对劲,就纵身一跳想逃走。估计是鸡窝新盖茅草,野兽蹄子踏在软绵绵的茅草上,弹力不够,跳不过何生跟邻居的隔墙,猫狸的一双前蹄子挂在墙头上,后蹄子却在墙下乱蹦,它一下子无法翻到墙头上去。这只猫狸活该命短。说时迟那时快,何生马上窜出房门,抓住猫狸的一双后腿,为了防止猫狸转身咬自己,何生把猫狸拉下来的瞬间顺势把猫狸往墙上摔打,只几下子就把猫狸摔打得半死。何生打开灯,一看就高兴起来,敲门叫来邻居阿聪趁着半夜三更把猫狸的皮给剥了。听大人说,何生决定晚上摆上两桌,全分场的男人美美地喝上一顿。

说话的男孩吞口水,好像喷香的猫狸肉已经摆在面前。

好多年了,分场没有人能打到什么猎物了,怪不得孩子们兴奋。也许,晚上开餐的时候,口馋的孩子会来围着自己的父亲转,父亲会笑眯眯地夹上一块肉,说,来。喷香的猫狸肉就塞到这口馋的孩子嘴里啦。阿宁在心里暗暗偷笑,他才不肖这些呢,这算什么。

一个男孩见阿宁这样一身远足装束,问,又去炮台?

阿宁应了一声嗯,看看太阳已经升了好高,觉得迟了,赶紧转身就走。

一只被剥了皮的猫狸,肉嫩嫩的,让人流口水。

每个星期六上山,父亲都给阿宁捉一只鹧鸪,撕了毛劏了煮一个好汤。阿宁爱吃肉,父亲叫阿宁喝汤,说鹧鸪汤甜,补身子。上了山,阿宁就跟父亲一起去打山猪,阿宁觉得惬意,比读书来劲得多。父亲打山猪却不是打,是做陷阱,下套子。每一次从山上回来,阿宁的背囊里总塞着一些腊干熏好的山猪肉。但是,有规定限制着,真让人扫兴,他们家的野味只能偷偷地吃用,让人流口水的味道从来无法向人炫耀。

好多年前,总场派出所一位警察和炮台山乡派出所两位警察来到分场,跟分场领导咕噜了一阵,出来就宣布收缴猎枪,这个命令很有效果,一下子就收了二十多支。炮台山分场职工每家几乎就一杆猎枪。到最后,只有阿宁父亲那竿猎枪留了下来,原因是当时他在山上的看望所里,枪在他身边,屋里搜不出来。事后,分场一些职工有意见,说为什么不缴阿宁父亲的猎枪,单单让阿宁父亲把猎枪留了呀,当时不收缴过后也可以追缴呀,这样做不公平。他们把这个问题向分场领导反映了,分场领导不得不照顾大家的情绪,就亲自上山做阿宁父亲的工作,阿宁父亲死活都不肯缴枪,没有这竿猎枪,你让他一个人在山上做什么,有话没处诉说,不把人活活地闷死啊。出于无奈,分场领导最后只好中庸,对全体职工说,谁谁想不通可以上山呀。这一招真灵,一下子就把大家给唬住了。谁愿意上山?一年半年不能回来一趟,有话没处说,还不把人给憋死了呀。

阿宁父亲的猎枪留下了,但是,分场领导跟阿宁父亲约法三章:第一,不能误了看山,但发现有山火不及时报告的,唯阿宁父亲是问;第二,不得滥杀动物,不能在向着炮台山乡这一面的炮台山打猎;第三,实在憋不住了就到炮台山的背面去过过瘾,免得枪响被炮台山乡的领导和派出所的警察听见。这是什么约法三章啊,连当时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阿宁都觉得好笑。

阿宁父亲捉鹧鸪是个老手,他不用夹子,也不用猎枪,他有自己的一套路数。他用绳子打活结,在活结的中央放置一些新摘得带枝叶的野果之类的东西,鹧鸪啄食诱饵的时候就触动了做在树枝上的机关,这个机关一旦触发,鹧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活结紧紧地绑住了爪子,鹧鸪只有扑打翅膀的份儿了。现在,在父亲的指导下,阿宁也已经掌握了这些路数,用的不过是一条细绳子和树枝的弹力,仿生自然,鹧鸪一点也不会注意到是套子。

做陷阱套山猪是老套套了,没有什么新玩意,就是原始人都会做。阿宁看过《龙图腾》,一个人的时候也爱幻想,幻想穿越,幻想腰围芭蕉叶,在大森林里自由自在地乱串。阿宁父亲做的陷阱跟原始人不同,陷阱里不放竹签,怕偷猎偷树的人不小心掉进陷阱里被刺死把事儿闹大添麻烦。

父亲做事情有个原则,这个原则的形成是分场领导苦口婆心的说服,是约法三章的结果,那个说服的约法三章工作是当着全家人的面做的,阿宁耳濡目染,也不得不服从。阿宁甚至也会设身处地地想到父亲也不想惹麻烦,免得挨批评,免得挨法办。一个星期捉一两只鸟,或者两个月捉一头山猪,不多捉,补补身子就行。分场领导说,都捉完了以后捉什么呀。不是么?

记得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天刚刚发亮,父亲就叫醒了阿宁,出发去查看星期六傍晚做的两三个活结套子和那个固定的陷阱,看是不是绑住了小鸟儿或者有野兽掉进陷阱去了。这一次,他们的收获真不少,捉住了两只鹧鸪和一头五十多斤的小山猪。父亲笑着说,可以两个月坐吃无忧了。那天早上,还没有走到布置陷阱的地方父亲就笑了,他听到了沙沙的声音,果然,一头小山猪在陷阱底下转来转去,看见有人来,示威似的嗷嗷叫嚷,把用来做伪装的树叶和杂草踩得贴了陷阱的底部。小山猪张口嗷嗷嚎叫,那两颗獠牙格外显眼,对阿宁父子露凶,好像知道陷阱就是阿宁父亲做的。父亲说,我们不使枪,要节约一颗子弹。阿宁也知道使枪了猪肉里镶进了钢砂,钢砂不容易从猪肉里拣出来。父亲到距离陷阱十几米远的地方砍了一条锄头柄粗的杂木,把树木的一头削尖。父亲把削尖了的那一头伸入陷阱,小山猪就仰起头张开嘴巴嚎叫着要咬木棍。这正是父亲所需要的,父亲对准小山猪张开的嘴巴,用力向下一捅,直直地扎入小山猪的喉咙里去了,小山猪在陷阱的底部打滚,叫却叫不出声来。五十多斤重的小山猪已经很有力,父亲放开手,任由小山猪打滚,鲜红的血从山猪的嘴巴流出来,十几分钟以后,小山猪就不动了。

这是阿宁随父亲出去打猎收获最大的一次。每想到这个早晨阿宁心里就痒痒,摩拳擦掌想要试一试身手,他想象像一个真正的猎人那样亲自动手杀死一头山猪。

炮台山分场距离炮台山乡乡街大约有两公里的路程。县城到炮台山街有班车,公路经过炮台山分场路口,班车招手就停,不管超载不超载,停下来就可以上车。班车一两个小时左右来回一趟。母亲交代阿宁顺路的话就搭班车到乡街去,说这样快一些,免得走路辛苦。阿宁走到公路路口,左右看看见没有人等车,不知道班车什么时候来,想想走路还可以省两块钱,就干脆迈开双腿向炮台山街方向走去。阿宁从上学起就走路去学校,一年级和二年级是两条腿,一二一,三年级以后就学着高年级的同学骑单车,一天四次来回,都走了六年了,也不在乎多走一次两次。上学路上,刮风下雨穿雨衣,大太阳戴草帽,都这样过来了,也不觉得怎样辛苦。能够省下两块钱以后还可以多玩一两次网络游戏。

阿宁这样想,走起路来就来劲了。

网络游戏这东西,一上来就迷上了。玩网络游戏也动脑筋,却比读书动脑筋有吸引力。

头顶上,天空湛蓝湛蓝,干干净净,天南边有几朵小白云,薄得像纱。天亮亮的耀眼,柏油路面反射着黑幽幽的光泽,脸被烤得热烘烘的,身上开始沁出了汗珠来。阿宁后悔不等班车,又觉得都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再搭车就亏了。县城开来的班车可恶得很,上车两块,多近的路也是两块,不能白白地便宜了这些可恶的车老板。阿宁加快了步子。

转过一个山坳,炮台山街已经就在眼前。阿宁大汗淋漓,找一棵树叶茂密的大树乘凉,在一块被路人磨得光滑的石头坐下,取下帽子扇扇风,像大人一样吹着口哨。

 叮铃铃,一阵单车铃响,阿宁扭过头来看,是自己的同学罗洛。

罗洛嘿嘿笑,手抓车把,双脚却没有放在踏脚上,张开来像翅膀。阿宁,上街啊?上街为什么骑11号车?你那架车呢?他说,刚才我顺便去你家,你不在,那些崽儿讲你上街了,我马上就赶了来,我以为你骑车,以为赶不上你,就一阵猛踩。想不到你搭11号车,呵呵。罗洛家在附近的村屯,他不知道阿宁星期六去炮台山。

阿宁说,我不是去街。我去炮台山,我阿妈让我拿东西去给我阿爸。阿宁拎起背囊让罗洛看。

嘿,我们先去打一轮怎样?打一轮再去。罗洛说。

打网络游戏阿宁最瘾,阿宁玩“半条命”最得心应手,他俩搭档,很少见有敌手。

阿宁想起母亲的叮嘱,母亲要他直直到炮台山去,不能在路上玩,更不能玩网络游戏。说网络游戏的时候母亲特别加强语气,早上被母亲追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阿宁心有余悸,他不敢应承罗洛,说,天晏了,下午前赶不到炮台山我怕我阿爸打。

喏喏,怕什么,打一轮用不了多少时间,迟不了。罗洛说。

网络游戏实在吸引人,一想到游戏,阿宁的心就激动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十元钱,心就痒痒,蚂蚁满身爬。

我还是怕。阿宁说。一想到父母亲,他还是担心挨打。

罗洛知道阿宁怕什么,也估计到阿宁的母亲叫他给他父亲送东西肯定给了路费,路费可以用走路来节省。想到这些,罗洛就极力怂恿阿宁跟他一起大显身手。他说,怕什么啊,打一仗两仗,三下五除二,要得了几多时间?

阿宁仍然没有足够的勇气下决心,钱打没了,也打去了时间,没有钱打的晏了走路走到天黑也走不到炮台山。

罗洛说,打完了我骑单车送你到山脚。骑单车不会比搭“柔姿的”慢几多时间。

阿宁见罗洛帮他一下子把难题解决了,眼睛一亮,胆子一下子就膨胀起来。心野了,胆子就大了。

阿宁父亲的看望所在炮台山山顶的炮台上。炮台山是比较高的一座山峰,山上有一座清朝建的一座炮台,当地人就把这座大山叫做炮台山,炮台山乡和炮台山乡街也因此得名。从远处看,炮台山乡街和炮台山几乎就挨在一起,炮台山乡乡街就坐落在炮台山脚下。炮台山面向炮台山乡街的这一面太陡,不能直接从乡街旁边直接攀登,要想到山上去,必须拐一个弯,走上三四公里,从北面的炮台山乡街走到炮台山的西面来,炮台山的西面坡度较缓,有一条路通到炮台山顶。所谓“听见声走半天”就是这个道理。这是一条手扶拖拉机和后推车才能走的土路,坑坑洼洼的��蜿蜒曲折,骑自行车可以勉强通行,跟骑马差不多。阿宁自己也有自行车,他所以没有骑车去,是因为从山脚的土路到山顶父亲的看望所有将近一公里山路。这条羊肠小道,空身爬山都难,扛自行车上山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把自行车扔在山脚下也不安全,万一被哪个小偷偷了,以后上学就得一二一,没有自行车骑了。

炮台山街就两排房屋,一条三百米长的街道从两排房子中间穿过,街中央地段有一个几十米长的圩亭,不是街日──本地人说闲日的时候,圩亭显得冷清。两三张案台上摆着猪肉,屠户手拿着杀猪刀不时赶着嗡嗡叫的苍蝇,发现赶不走的,横着刀就啪地一声,把苍蝇打烂在猪肉里,见有人经过就招呼一声,嘿,要肉么,靓猪肉呀。要是过路的人不买肉,屠户就眼爆爆地瞪着人家直到人家消失在街的拐弯处或者消失在人家的门口里,然后就恶恶地骂人,穷鬼,一个月也吃不到一粒猪肉!猪肉案台的旁边坐着一个女人,这是一个鱼贩,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很大的长方形马口铁水盆,水盆里有十几条鱼游来游去,不时翻身摇尾巴把水拍打得溅到女人的脚上。一个贩鸡的女人也坐在离贩鱼不远的旁边,还有几个卖青菜的男女,都就近地把东西摆到了一起。他们无所事事的时候,打情骂俏,说说闲话。

阿宁坐在罗洛的自行车后架上,一路从这些小贩小摊主的面前经过,一头扎进了对面一间门口吊布帘的网吧里。

呵呵,又来了两个。如果是我的崽儿……屠户挥了挥手中的杀猪刀,压低了声音,龇牙咧嘴,虎着眼,恶狠狠地对身边的女人说,我的崽儿我绝对不让他到这种地方来,我不信管教不了崽儿,他真的不听话,我这把劏猪刀不是吃素的,我要把他劈了。

小商小贩们交头接耳,唧唧咕咕,谁也不大声嚷嚷。毕竟都是生意人,人家网吧也是生意,人家做青年做孩子的生意,天经地义,说句难听的话,都是寻食,谁管谁呢。要紧的是看好自己的孩子。大家在这里看摊,做生意,崽儿不敢来,也算是一举两得。哈哈。

哈哈。说的轻巧,他们天天在这地方摆摊,又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在学校里,是否在家里?就算是在家里又怎知道孩子在做什么?万一孩子在外东逛西逛呢?

太阳西斜的时候,把圩亭照了个透。炮台山街的人们又到圩亭来买晚餐的东西了,圩亭热闹起来,半个钟头的时间里,摊贩们看准时机,把不能留过夜的东西全部降了价,把该卖的东西全部卖了个精光。人们面带笑容提着东西回家去,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摊贩们也开始收拾铺头。

阿宁从网吧的布帘里面伸出头来,嘴哎哟大叫不好,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他猛地把布帘往里一甩,跳出网吧门口,后面跟着罗洛。他们慌慌张张,像丢了魂似的。阿宁双手抓住背囊的背带,双脚跺着地板催罗洛开锁,嘴里骂着难听的粗话,急得什么似的。

罗洛感觉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再吱声,他手也抖脚也抖,连身子都颤抖了,他摸摸索索开了锁,往前推着车,一个狗撒尿就势上了车。阿宁在后面紧追了几步,侧着身子跳上后架。自行车歪歪扭扭的,向炮台山脚驶去。

他们来到炮台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山头上了,炮台山洒满金色的光彩。阿宁下了车,双手搓搓屁股,哎哟哟地叫嚷屁股痛。罗洛把车头扳转,向阿宁挥了手,说,我回去了。把阿宁扔在了炮台山脚下。

阿宁不敢怠慢,甩开双腿猛登,一路都舍不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到山腰时,太阳已经落到西山背后去了,炮台山山腰以下已经笼罩在阴影之中,凉风习习,阿宁心也有凉凉的感觉。二十多分钟以后,阿宁看见了灰黑的炮台向自己压下来,山顶已经在望,阿宁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远,阿宁就看见了父亲,父亲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正等在炮台的门口迎接他,阿宁激动起来,叫阿爸,阿爸。想象里,父亲总笑眯眯从炮台门口走下来,从他背上取下背囊,甚至拉着他的手爬上最后一段山路,问他累不累。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父亲没有动,没看见他一样,像个木偶似的站着。阿宁有些惊呀,他意识到自己有麻烦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可能是来自自己刚才玩网络游戏。父亲可能听到了什么,但是,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父亲不可能知道他和罗洛玩网络游戏,不会知道的,也许父亲以为自己贪玩来迟了,因此生气了。

阿宁心里带着负担,爬山速度显得慢了,就在他喘着粗气爬上山顶平台时,他终于发现气氛不对,犹如大难临头一般,他木木地站着,等待父亲发落。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就像刚刚走出网吧门口时一样,心惶惶的,感觉大事不好。他木木地在距离炮台门口十米外的地方站住了,他惊愕地瞪着父亲背后那扇用木板钉起来的简易门板,不敢看父亲的脸。犯了事的孩子都不敢看父亲的脸。

父亲铁青着脸,脸拉得老长老长,黑黑的好像满天乌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阿宁站住时只是站了那么一下,也许是一两秒,或者是三四秒,他感觉到了,就那么一下也让人看出他心里有鬼,他变站住为慢慢走过来,他放慢脚步,他慢慢走,走到离父亲三米左右时停了下来,不敢再向前走一步,生怕走的太近父亲一时性起抡起木棒往自己身上砸过来。阿宁马上想起来了,如果母亲收工回家后给父亲打电话,问他到没到,就会联想他上山之前贪玩了,贪玩也就贪玩了,偏偏他又玩了父母亲最憎最恨的网络游戏。阿宁胆怯起来,心颤起来,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还不赶快落来!父亲龇牙大吼一声,几乎把阿宁的耳膜震聋了。周边的山野把父亲的吼叫回传回来,嗡嗡地响。

阿宁心惨惨地跳了一下,身子也跟着收缩了,他低下头来,更不敢看父亲,惶惶地挪步向炮台门口走去。

阿宁知道父亲正虎虎的怒视着他,经过父亲身边的时候,他把头压得更低,他听到了父亲嘶嘶的喘气声,感觉父亲眼像蛇一样喷着毒气。

在父亲的房间里,父亲叫他做什么他叫做什么,不敢有一丝儿的违背。父亲叫他把背囊卸下放在木架上,他低着头照做了,然后,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没有叫他怎么做,也不吭声。他站着,心里忐忑不安,双手惶惶的不知放哪里好,也不敢回头看一眼跟着走进来的父亲。过去,把背囊放到木架上以后,父亲就会打来一大碗的米汤给他喝,现在他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房间大约二十个平方米,是当年炮台屯兵的地方,房间只有一孔门洞通往炮台的天井,门口平直,连装门的门耳都没有。可以看出,当年做炮台的时候根本没有计划安装什么门板。炮台方方正正,大概有两层楼高,东南西北四个直面,每一面有两间屯兵房,这样的屯兵房围着炮台一周有八间,六间大,两间小,对称得就像客家人的围屋。父亲在房间的角落里搭了一个床铺,为了节约,父亲从来不叫阿宁到炮台山街买煤油,就地取材用松木脂晚上照明,把房间和蚊帐熏黑了。

父亲从门口旁边拿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敲打着阿宁面前的石头地板,随着敲击声阿宁战栗得双腿直发软,差点站不住。父亲吼着向阿宁发出了跪下来的命令!

阿宁暗暗叫苦,那石头地板有斜斜的凿痕,表面粗糙,凹凸不平,阿宁一跪下来,就觉得钻心的痛。父亲侧头乜眼对阿宁说,这条路这么长啊?呃?这条路这么难走啊?呃?今朝早早就出门了是吧,你竟然像个三岁的崽儿,就是三岁的崽儿也早就爬到了啊,你是怎么走的?你走了整整一日啊老天!我白给你煮了晏昼,我白给你煮了鹧鸪汤。我白养了你十几年啊。你阿妈给你的十纹钱呢?晏昼没吃吧?你没饿吧?钱都拿去打电脑游戏了?打电脑游戏你打饱了啊?你没使吃饭了?呃?你给我老实跪着,你听好了,你给我老实跪……跪,跪一晚!你没使吃了!

说完,父亲气呼呼地走出房间。

阿宁心里酸辣,泪水在眼眶里打滚。父亲一走,委屈的泪水就哗啦啦地落下来。他的脚爬山爬的累了,胀胀的难受,如今被斜条纹石地板粗糙的表面顶住膝盖,真要人命,他在心里直喊苦。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端来一脸盆的水,他把这盆水放在阿宁的头顶上,叫阿宁抬起双手扶着,然后,他咬牙切齿,说,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知道这水是从下面的山沟里背上来的是吧,这里水贵如油是吧,你知道就好,如果水从盆里溅出来我看你能不能活到明日,水一溅出来你就要老老实实吃我这节棍!说完,父亲拿了一张凳子在阿宁面前坐下来,手中的木棍敲着石地板,吭吭作响。

阿宁虽然不知道十几分钟之前母亲给父亲打来了电话,但是,他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母亲是给父亲打了电话的。那时,阿宁刚刚爬到半山腰。就是这个时候母亲打来了电话,母亲问父亲,阿宁到了没有?父亲说没有。母亲就说,我交代他早早就出门了呀,我在山上也看见他出门了呀。父亲说,没有呀,我怎么没有见到他?这个死崽窜到哪里去了?父亲一时着急,就想下山找阿宁。母亲说,肯定是到街上去打电脑游戏去了,这个死崽!他到你那里以后,你要想办法治治他!由着他学坏了就不是你的崽儿了。你再不教导他,将来恐怕你连教导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能有乸生无爷教啊!父亲挂了电话,咬咬牙,阿宁的不幸从这个时刻就开始了。父亲下这样的决心不容易,几年来,他身居深山,他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阿宁背上山来,要下狠心教训孩子,他于心不忍,但是,不教训又不行,这孩子野了,野了的孩子就容易走上歧途,就像孩子他妈说的那样,将来恐怕连教训的机会都没有了。有一点让他想不明白,这电脑游戏怎么就那么厉害,电脑游戏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居然能像白粉一样上瘾?小孩子一玩就退不出来?过去,小孩子爱玩电脑游戏他也时有所闻,却想不到自己的孩子玩上了,而且还上瘾了。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一想到惩罚,解放前重庆中美合作所的刑具就在他面前乱晃,他看过那本叫做《红岩》的小说,他还看过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电影,他知道惩罚对人有多大的伤害,从皮肉到心里。他走出炮台门口,伸脖子向山下望去,仍然没发现儿子的影子,茫茫的树林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掩盖了。他背着手在炮台门前的平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最后,他停下来,喃喃地说,是得这样,就这样。

说也奇怪,这对夫妻就那么肯定儿子这大半天就是在电脑游戏室度过的,想得那么理所当然。要是在城里,早就把人急坏了,报警电话可能都打爆了。话说的,这里是农村呀,十三岁的孩子他会走那里去!

阿宁显然是饿坏了,也跪的脚都发麻了,累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没有这么好的耐力和韧劲,没到十分钟的时间,他的屁股就慢慢地下蹲跪坐在了脚跟和脚掌上,脸盆里的水溅出来不少。

你力呀。在电脑游戏室你从九点钟坐到四点钟都行,现在这么几分钟就不行了?!父亲一棍就向阿宁的屁股撸过来,戳得阿宁哟哟喊。

阿宁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一肚子委屈,全身抽搐起来,人家是坐着打的游戏,你叫人家跪着。呃,呃,呃……

一阵卜卜声从外面传来,父亲停下来听,连阿宁抽搐的声音都放慢了下来,感觉卜卜声越来越大了,父亲屏住气息又听了听,拄着木棍站起来,狠狠地说,鬼杀的又来了啊,我看你们谁敢偷砍杉木……父亲扭过头来,指着阿宁,说,你老实给我跪着,我跟你讲,一阵回来这盆水没有了,你就见鬼。

卜卜声越来越密,由不得父亲不赶快出去,就好像是为了给阿宁解围。

一分钟后,外面传来了父亲拉长了的吼叫声,你们这帮鬼吔,偷砍公家的木,我落去看是哪个!父亲吼过后,砍树的声音停了下来,不过,那声音只停了一会儿,不久,卜卜声又响起来。看来,这帮偷树贼知道父亲只一个人,他们不怕父亲。

阿宁巴不得那些偷树贼把树木砍得更响,只有这样,他才能想办法逃避惩罚。

父亲的吼叫声越来越小,阿宁知道父亲下山去了。阿宁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把头顶上的水盆慢慢扶下来,扭着双手想不让水从水盆溅出来,他把水盆轻轻地放在石���上,身子一歪,竟就势睡在了地板上,他弓了双腿,双手捂着膝盖轻轻按摩,嘴丝丝直吸气。过了好一会儿,阿宁艰难地站起来,把牛仔裤往上捋,牛仔裤太窄捋不上来,他只好把牛仔裤解了脱下来,一看,膝盖肿得变成了暗红色,他双手掫裤拖着步子一拐一拐地走到父亲的床前坐在了床沿上,然后从床前面的箱子里找到玉林正骨水,旋开盖,倒出药水来涂在膝盖上,一边丝丝吸气一边涂抹药水。

父亲去制止偷树贼了,不会很快就回来。阿宁穿好裤子出了房间,来到隔壁,看看厨房有没有吃的。他颤颤地揭开锅头,正好有半煲粥,可能就是父亲为自己准备的午餐。阿宁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碗舀了粥就吃。粥是鹧鸪粥,甜得很。

填饱了肚子,阿宁又感到害怕了,半煲粥吃了一半,肯定逃不过父亲的眼睛,父亲一回来,自己还得跪,甚至罚得更重。一个逃跑的念头从他的脑子里出现,趁父亲没有回来,先跑回家再说。

阿宁揉了揉膝盖,感觉走路时还隐隐作痛。他一拐一拐地走到炮台的大门口,扶着木板门向山下看去。山下树木挡着,看不见父亲和那些偷树贼,却听见那地方嘈嘈闹闹的好像在吵架,阿宁肯定,父亲已经找到那些偷树贼,而那些偷树贼却没有躲避父亲,父亲跟偷树贼发生了争吵。

父亲不会很快回来,这是逃走的最好时机。

风呼呼作响,树枝扭捏作态,随风摇曳。一只正在松树下觅松子的小松鼠受到惊吓,慌慌张张地一纵身就窜到树上,毛茸茸的大尾巴像旗帜似的高高翘起,在树杈上跳来跳去。

父亲与偷树贼吵架的声音持续着,阿宁知道父亲和偷树贼离自己不远,为了躲开父亲免受惩罚,阿宁慌不择路,一路小跑溜下山,就在他溜出一百多米远的时候,从父亲与偷树贼那地方传来了一声撕裂心肺的呼叫。阿宁听出是父亲的声音,他以为父亲发现自己逃跑了,正竭斯底里地发作,他一惊,竟不小心一个踩空就摔了一跤,向山下滚了几滚,被一丛灌木拦腰截住,阿宁躺在灌木丛中,艰难地翻了身,双手撑地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下看,发现灌木丛不远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想想都害怕,滚下去就可能是冤鬼一个。

阿宁捏捏手,摸摸脚,看看身上,发现粘了一身草屑,上衣被刮破了一块,红红的皮肤裸露出来。被树杈刮伤的皮肤只是轻伤,没有什么大碍。阿宁坐着歇息了一会儿,在他要爬起来继续下山赶路的时候,他听到了附近有人说话的声音,听声音他知道说话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不知是人是鬼,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子一阵阵发颤。

阿宁快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他发现把他截住的灌木丛很茂密,他赶紧移步到灌木丛后面躲藏起来,眼睛直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一会儿,从树木和草丛中出现了一根木头,接着就是一个扛着这根木头的人。这是一根碗口粗的杉木,很可能就是刚才砍树的偷树贼,紧跟着又出现了一个,同样是肩扛着碗口粗的杉木。阿宁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偷树贼。有一个问题让阿宁感到奇怪,父亲不是出来制止他们了吗,这些偷树贼怎么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喂喂……那个被你推倒跌落山去的林场佬会不会死啊?走在前面的偷树贼停下来,慢慢转动杉木换肩膀。走在后面的偷树贼说,放心放心,他死不了。就算是死了,人家也以为是他不小心跌到深沟里去的,没有人会想到是我们把他推跌落下去的。

阿宁的头嘣的一阵发麻,原来,刚才那一声撕裂心肺的呼叫是父亲被偷树贼推下山时发出来的。阿宁怒火中烧,牙齿咬得格格响,等后面那人走过自己的面前的当儿,阿宁跃起抓住树尾往下一推,那个偷树贼哎哟一声连木带人摔倒滚下山去,前面那个偷树贼听到后面发出哎哟声,就转过头来看,却被翻滚下来的木头击倒,一同滚下山去。

阿宁高声欢呼,却料想不到那两个偷树贼只滚了几滚,就被灌木丛拦住了,他们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发现是一个小孩子所为,就指着阿宁骂。阿宁怕这两个贼追上来抓他,急忙转身往山上跑。

那两个贼见阿宁跑了,没了追赶的意思,骂骂咧咧去找丢掉的木头。

阿宁跑了一会儿,见偷树贼没有追上来,就停了下来喘气。忽然想起被推下山沟的父亲,就一路向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寻找过去。因为被偷的是杉木,阿宁知道炮台山种杉树的地块。

来到杉树的地块,阿宁发现被偷砍的杉树树墩,他走了过去,喊父亲,没有父亲的回声。他发现底下有一条深沟,往沟下去有一条倒伏的草带。阿宁探头往下看,却看不见沟下面的情况。阿宁苦苦的想哭,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阿宁决心到沟下面去,他顺着被压倒了的草带慢慢地攀着灌木丛向下滑行,终于在沟底看见了父亲,父亲曲弓着身子,纹丝不动。阿宁向下一跳,就势滚到父亲的身边。他摇着父亲大声喊叫,父亲没应,他竟啊啊地哭号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突然想起了电视台教的急救方法,就伸手按在父亲脖子侧旁的位置,又将手指放到父亲的鼻子下,见父亲有脉搏,见父亲的鼻息暖暖的,阿宁就知道父亲还没有死,父亲可能被摔昏迷了,他想把父亲背上山,但是,他人太小,没有足够的力气背起父亲,他想架起父亲向山上走去,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把父亲架上自己的肩膀。他摇父亲,想把父亲摇醒,他摇呀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父亲睁开眼,见是阿宁,泪水就涌出来,他抖动着嘴巴,有气无力地说,这两个贼好毒啊……阿宁,去打电话,快……爸的脚可能断了,走不得……你快打电话,打了电话马上落来,带手电……带火机…………松枝油……

阿宁擦了把脸,站起身急急地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顶上的炮台在夜幕中像一柱竖着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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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容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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